作家部落 张戬炜

    13、虘 诈  

     

    有一个词叫“乡愿”,也作“乡原”。看起来很美丽,但意思却不是太好。

    孔老圣人说:“乡原,德之贼也。”语出《论语·阳货》。

    孟夫子是亚圣,一般认为是孔子第二,也就是二圣人。他说:“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语出《孟子·尽心》。

    孔子提出一个观点,说判断一个人的德行,不能以众人的好恶为依据,应以善恶为标准。譬如,到处宣传一个人做的好事,让大家颂扬、效仿,这就是“德之贼”。为什么?如此,会有人故意去做好事,占领道德高地,获取道德利益,使世风变得虚伪。

    孟子接着说,乡愿,“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骂“乡愿”,是“恐其乱德也。”

    乡愿,从此成为一句文雅的骂人话。

    圣人一说,中国古代就有“为恶而畏人知,恶中犹有善路。为善而急人知,善处即是恶根”之说。这句话后来被洪应明收进《菜根谭》,成为名句。从此,乡愿之恶,铁板钉钉。后人用它来骂人,既文雅、又高雅、还风雅。

    晚清,想想被少数民族管了近三百年,汉族知识分子火气都很大,想骂人。又怕失了身份,弄得像泼妇骂街,一点不高雅。于是,“乡愿”一词重新走红。

    譬如谭嗣同。其《仁学·二十九》中说:“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

    譬如刘鹗。《老残游记》中有“若今之学宋儒者,直乡愿而已,孔孟所深恶而痛绝者也!”

    譬如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论词的境界,说:“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固、草窗、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一口气把词坛大家吴文英、王十朋、张炎、李清照、以及那个与常州才子唐荆川并称为“嘉靖八子”的李开先,骂了个一干二净。

    说一个人:章炳麟。此人是鲁迅的老师,晚清民国间的思想家、革命家、经学家、史学家、朴学家、文学家等等。世人习惯称他为章太炎。

    晚清,革命一触一即发。章太炎没有拿枪,却突然回头整理中国文字。不说别的,生了四个女儿,取的名字就没人懂——長女章㸚、二女章叕、三女章㠭、四女章㗊。别人想不通,你想干什么?

    章太炎以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家与天下是不同的。国家废了,无所谓。天下亡了,不得了。晚清的革命一旦触发,亡国事小、作为立国根基的“国粹”、“国学”,也就是今天所言之文化的灭亡,才是最可怕的。民族根系的丧失意味,意味着自身情感失去依托,价值认同发生危机。维系着汉族的中国传统文化一旦消亡,造成的危机比国家政权的倒台严重得多。

    什么是“天下”、是“国粹”?章太炎解释为“语言文字、典章制度和人物事迹”。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中,他再次表明,能与国民不死之心相通的国粹,主要是指一国本土的语言文字。

    当时被革命理想激动得不能自已的人,譬如常州人吴稚晖、当然还有后来的瞿秋白等,都鼓吹汉字不亡、中国必亡。章太炎被弄得心急火燎、口干舌燥:“清末妄人,欲以罗马字易汉字,谓为易从,不知文字亡而种姓亡……”

    辛亥革命爆发前,章太炎一面奔走革命,一面埋头苦干,提倡“自然本种的文辞”、在学界大兴小学。他大喊大叫,说只有语言文字之学即小学,才能通达古已有之而现在面临遗失的民族精神。对自身语言和文化传统的正本清源与续接,有助于为危机重重的中国文化寻回近代以来遗失已久的文化原创力和民族自信心、有助于将中国面临的种种挑战和压力内化为重构中国文化传统的动力。1908年,章太炎完成《新方言》一著,为方言俗语梳理源头脉络,打通了古今。

    在大喊大叫的同时,章太炎写文章,尽可能把他的小学成果纳入文中。所用之词,闻所未闻。让读者在诧异的阅读中,体验小学的魅力。

    譬如《訄书·别录乙》:“裔介恃齐给,而斌诈谖饰俭。”诈谖,谁用过?

    譬如《訄书·征七略》:“自省嵬琐,多有闕略,过而存之。”嵬琐,没听说过。

    譬如《文录·思乡愿》:“伏白棓、戴土囊而不悔。”土囊,什么出典?

    还有很多。诈暴:《革命军·序》:“宰割之酷,诈暴之工”。诈幻:《革命道德说》:“亦不知天下有营求诈幻事也”。琐琐、虘诈:《思乡愿》:“独有杨继盛,餘琐琐皆党人矣”、“至今草野有习是者,虽陋犹少虘诈”等等。

    慢!《思乡愿》,又开骂了,还说什么“虘诈”!什么意思?章师解曰:狡诈、欺诈、奸诈。说白点,使坏、用坏心思、为人不善。

    虘:音:cuó。诈,韵母为:ā。按音训,同韵可训。训什么?客,行不行?虘诈,连起来用常州话读:促客。当然,还可以写成其他的ā音:促揢、促掐。还有人由此衍写成:促狭。

    呵呵,不多说了,多说就不虘诈了。